HER STORY | 專訪 | 日本藝術家吉田公子(Kimiko Yoshida):最具藝術價值卻也最看不透的自拍照

納西索斯(Narcissus)是希臘神話中最俊美的男子。神話中描寫,他因看見水中自己的倒影而愛上自己,最後甚至還為之付出了生命。日本自拍攝影師吉田公子(Kimiko Yoshida)的作品,某種程度上也是如此,同是一種照看自己的臉。但在同一種端詳的凝視中,與納西索斯不同的是,吉田公子尋求的,卻是一種近乎湮滅於存在中的自我。
日本自拍攝影師,吉田公子(Kimiko Yoshida)
吉田公子的作品都是自拍照。但奇妙的是,在她上百張自拍照中,你卻始終看不出來她原本的樣貌。也許,這就是吉田公子和她作品的奇妙之處,重點不是她是誰,而是她可以是誰。
“我在作品中可以是任何膚色的女人或男人,我可以是進入一個神秘的地域,也可能是回歸。我可以來自任何時代的任何所在,希臘、美索不達米亞、波斯、埃及、猶大、葉門、亞馬遜、非洲、新幾內亞……”
“我可以是黑暗的女神,也可以是純白的偶像。我在作品中展示出這種類似懸浮又讓人痴迷的女性特質,它們是自由的、沉思的、冷漠的、專注的,也是強烈的、快樂的、高不可攀的……”
逃離原鄉尋找自己
1963年生的她,在1995年那年離開了日本,到法國去生活。要說她離開日本,準確來說,她離開的是當時「日本女性面對的屈辱命運」。她理解到若持續生活在當時的環境中,她最終會失去自己。
“如果你想要被愛,那麼首先要從愛自己開始。不要再用定義模糊不清的所謂「身份」來束縛其他人的自由。譬如是令人不滿的社會出身、注定將不幸福的家族羈絆,或是因為性別、宗教或種族背景而導致的種種問題……不要被這些所謂的自我身份而困住,讓它們成為你生命的悲愴或死胡同。”
在當時的日本社會,傳統價值觀賦予男性、女性各種規範,對吉田來說這些條規都像是無形的框架,困住她的生活與思想。其中,最尤為震驚到她的,是在她8歲那年,得知自己的父母親是在結婚當天才初次見面。
這種「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」的婚姻關係真實地發生在自己的親人身上,這讓吉田公子感到不解、疑惑,甚至恐懼。吉田意識到自己往後的人生都有可能為了服務社會的期待,女性對自己的人生沒有太多主導權。這樣的念頭在她小小的腦袋中栽入一顆種子,日後逐漸發芽成長。
於是她在32歲那年決定離開日本,遠赴法國去尋找自己,贖回人生的主導權。
奇妙的是,這一轉身離開後,吉田公子反而更專注在「消失」上。
在「消失」中尋找「存在」
吉田公子的作品自成一格,擁有很高的辨識度。它們都是吉田的自拍像,在正方形的規格中,她臉上的妝容和背景顏色一樣,再搭配不同色彩與民俗文化背景的配件,讓她的臉似乎快要消失。她在照片中若隱若現,卻彷彿有什麼正在無限地生長,欲言又止似的強烈地吸引人。
吉田公子自2001年開始固定如此創作,作品看似不斷重複,但實際上都是獨樹一幟的存在。
“自拍照中我使用了極簡的單色調,就是要讓人物的存在感逐點消解。我總是能在這些單色調中看到它們之間細微的差異。那是很難一一列舉出來的。正正是這些細微差異形成了一種無限的力量,讓它們有無限改變的能力,包括身份、性別、歸屬……”
“我想透過重複描繪一張又一張同樣的臉龐,呈現不一樣的面孔。這些自拍照它們越是重複出現,就越能顯現出它們與彼此的不同之處。”
“我想去尋找那些缺席的,被刪除的或被視作為廢棄品的存在。這個過程能讓我體會到超越虛無與寂靜的瑕疵。我想去表達這些缺失了的到底是什麼,就像我在作品中體會到的細微差異,我的作品就是去探索這些不存在的「存在」,我的藝術是在缺失中尋找到自己的出路。”
這種創作方式與吉田公子喜歡的音樂家John Cage在1952年的作品〈4’33〉一樣。這首作品也被形容為「4分33秒的沉默」,因為這位作曲家在長達4分鐘33秒的樂曲中,保持沉默,將公演現場的人聲、環境聲凸顯得更為明顯,讓聆聽現場音樂的觀眾成為了音樂作品本身。
“這個想法是任何聲音都可以構成音樂,所以並不存在純粹的沉默。”吉田公子說自拍照作品系列就是借鑒了這種創作理念,讓有聲與無聲,存在與消失,像是去了界限那樣相互兼容。也許藉由如此,能讓相對的概念像是照到了一面鏡子那樣,發現彼此的差異,繼而看清自己的形態。
於是吉田在作品中一次次地「消失」,將自己隱身到各種地理文化與歷史脈絡中。自拍照中的吉田公子彷彿百變的變色龍,靜靜地注目各式各樣的人事物。沒有任何語言或情緒的凝視,近乎一種禪意般的存在。
“我的自拍像其實並沒有想要以紀實、傳遞社會學或宣傳政治宣言的野心。要說我的作品更多是以反對或挑戰的姿態,去呈現我的質疑。我質疑的是種種世俗認為是「正常」的事情,所謂的「社會學」。我的作品正是拒絕再以自願的態度,去面對一切來自家庭的、世代繼承的,或是附屬於機構與社區的種種條規。”
作為一種反諷的《世界新娘》
見識過父母媒妁之言的婚姻,而自己就是這種傳統與命定的產物,吉田公子曾以「新娘」的身份打造了《世界新娘》「The Brides of the World」作品系列。在該系列中,吉田公子披上不同民族、文化與歷史的服飾,成為能夠融入世界各地的「新娘」。
The Shinto Bride
The Amaterasu Bride
The Chinese Bride
The Yemeni Bride, Sanaa, early XX th Century
但如同吉田公子一貫的創作風格,《世界新娘》系列中的「新娘」也並非字面上理解的意思。不只是媒妁之言的婚姻關係,世俗仍有許多像是「成為新娘是每個女生的夢想」、「婚姻是女性最好的歸宿」,種種將新娘的身份,婚姻的關係與女性的性別捆綁在一起的價值觀,吉田公子的「新娘」是要對它們提出質問。
“《世界新娘》系列本身其實是一個反諷(Antiphrase),我把這個系列稱呼為「無形的新娘」。所謂無形指的是不可觸碰的,不可改變的。此外,我也喜歡稱呼這個系列為「單身新娘」。所以這個系列的名字、意義,我想說的其實都跟婚姻無關。甚至在這個系列裡面還有一張自拍照,就是一個以黑色為基調的《寡婦新娘》肖像。”
The Widow Bride
“我將「新娘」變成一個矛盾的反諷,目的就是使詞彙和詞義本身製造一種衝突和對立,展示它們彼此之間的差異,再將它們重新統一起來。這種詞義的能指與所指意義建立了兩種相互獨立的語域,同樣的,我作品中所展示的內容,和它所想傳遞的訊息,實際上也是如此相去甚遠的。”
“因此,這麼來看重點不是自拍照,也不是婚姻,也不是單身。而是當同一個形象不斷地重複著他自己之後,他已經不再只是他自己了。這些自拍照,他們是透過掩飾來展示,但這一張張像是展示自己的肖像,其實展示的都不是自己的本體。”
“所以這樣看來,我作品中的單調性質,其實一點也不單調。那麼到底它作為單調這件事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呢?我不由得如此聯想,這其實就跟我們自我與他者的關係一樣,興許都是矛盾地與彼此共存的。”
“就像約翰藍儂寫的那樣,‘我是他就像你是他也像你也是我那樣’(I am him as you are him as you are me)。”
延伸閱讀 ☛ 其他HER STORY的療癒分享
Cover Credit:Kimiko Yoshida
文 / 彭美君
寫字的人,採訪的人,聽故事的人,也是講故事的人。
留言
0 留言